中國時報【房慧真】
流浪漢不分高矮胖瘦美醜,一旦貼上標籤,便一視同仁,在街上看到,大老遠就要摀鼻繞開。公園的長椅加上扶手,不讓躺平。生活在街上,是時時刻刻的側目,永無止盡的賤斥,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,可不可以取消出生?
L三十出頭,高中肄業,離家十年,做過大樓保全,時薪六十幾塊,一個月賺不到兩萬。保全公司規定衣服要燙得筆挺,L需自己花錢送洗。為了省錢,一開始住在網咖,在遊戲的爆破聲中勉強入眠。一天只吃一餐,叫一碗滷肉飯,喝湯喝到飽。儉省度日,猶然一階一階地,滑落到谷底,來到街上。L在外流浪的資歷,五年有餘。
剛開始出來流浪時,頭髮梳得齊整,綁了馬尾,樣子還算清秀,仍維持一定程度的整潔。幾年後,風吹日曬雨淋塵沙,在路上,摧折人的時間加速前進。L的頭髮白了大半,參差不齊。牙齒蛀黑,掉了好幾顆。身形也胖了兩倍,和一般人想的不一樣,流浪者很少瘦到皮包骨,在街上,尤其在寒冬,周身包覆的一圈脂肪,可以幫忙禦寒。朝不保夕,有一餐沒一餐,生命的意義,最後只能像野犬般地尋覓,暴食,飽肚。L長出胖大的肚腩,他身上恆常是一件從前穿著合身的T恤,如今被肚子撐著短了一截,時常露出肚臍來。
從好人家的孩子,變成癡肥骯髒的流浪漢,跌落是不知不覺的漸進過程。流浪漢不分高矮胖瘦美醜,一旦貼上標籤,便一視同仁,在街上看到,大老遠就要摀鼻繞開。公園的長椅加上扶手,不讓躺平。冬夜裡潑冷水,屋簷下躲雨或遮赤炎日頭,稍有逗留,便被驅逐。生活在街上,是時時刻刻的側目,永無止盡的賤斥,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,可不可以取消出生?
L在街上的災難,起於他撿了一隻流浪貓。「你自己都養不活了,還養貓幹嘛?你這種人沒有資格養貓。」浪人與貓的組合,在常人眼裡,不是相濡以沫,而是當浪人帶著浪貓,那麼也會有位階順序的差別,帶著貓的流浪漢,不先秤秤自己斤兩,顯得不知輕重,更加可惡了。人的可鄙襯托出貓的可憐可愛,明明平常也不會多看幾眼的流浪貓,這就成了有待解救的人質。
平時L帶著貓,在街邊賣雜誌。寒流來襲,有人說「你無家可歸,貓跟著你很可憐。」那人盯著貓的視線,只有隧道窄,渾然不覺除了貓,還有受凍的人,寒風中L只有一身單薄衣服。L的確無家可歸,卻以胖大的身軀、脂肪、泥垢,築就一座肉身城堡,暖著貓。
L賣雜誌,時常被警察驅趕,最後他來到一間成為觀光景點的書店前,生意有了起色。偶爾他需要借用廁所,書店每天數以萬計的觀光客,都會到號稱五星級的廁所裡洩洪撇條,媽媽帶著小嬰兒,到廁所換下臭烘烘的尿布,盡情使用廁所裡的清水、紙巾、洗手乳、烘乾機。L卻又被驅逐,不僅不讓他用所有人皆可以免費使用的廁所,連只是站在「外面」賣雜誌,都要驅趕他。惡狠狠的保全說,「你是專門殺貓的兇手,前陣子有人看到你殺了一隻貓,剝皮,還有證據喔,你再不走,我就要叫警察來抓你。」
L的手上傷痕累累,遍布貓抓的血痕,他連幫貓咪剪爪都捨不得。有次L的貓被狗嚇到,因此抓傷他的嘴角,血跡斑斑,馬上有路人報警,流浪漢,貓,還有鮮血,那必然是一個變態的虐貓狂。必須要趕快驅逐走,否則會嚇走到書店裡翻看美麗貓狗照片,富有柔軟同情心的文青們。驅逐走,連只是徘迴在門外,賣他維生的雜誌都不行。
以上,是被視為殺貓虐貓的嫌疑犯,L的故事。